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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铁矿石。不过,你知道古巴的大宗货物是什么吗?”

①马来亚,马来西亚西部土地的旧称。

“知道!当然是砂糖!你也太小看人了……喂,冢崎君, 你去过西印度群岛吗?”

“去过,不过只去过一次。”

“也去过海地吗?”

“对! ”

“真棒!有些什么树?”

“树? ”

“就是树呗,林荫树之类……”

“啊,那类树吗?首先是椰树,山上还有漫山遍野的火焰 树,此外就是合欢树。我记不清火焰树是否像合欢树。总之, 那是与火焰一模一样的花,雷阵雨就要袭来时,天空黑沉沉 的,那种火焰就更艳丽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他想说起对孔雀椰林的那种不明缘由的眷恋,可由于找不 到对孩子说那些话的方式而闭口不语,却反而在心中唤起了波 及航海的种种事象和海洋时刻变化着感情的那种梦魇般的力 量:波斯湾的那种世界末日般的火烧云;伫立在锚链机旁时, 抚弄着面颊的海软风;通报台风即将来临时,晴雨计上的指度 令人烦躁的下降……

就像刚才从龙二的眼中,清晰地看到暴风雨的波浪似的。

这次,登又由龙二的眼睛里,把他内心依次唤起的幻影顺序解 读了出来。登觉得,自己被陌生风土上的幻境和涂抹上白漆的

航海用语所包围,似乎就要与龙二一起被运往遥远的墨西哥 湾、印度洋和波斯湾。一切都因为就在眼前的这位货真价实 的、实实在在的二等船员的缘故。在登的空想中,这种货真价 实的媒体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因为它正是长久以来他所期待 的东西。

由于极度的幸福,登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这家伙睡着了。

龙二刚一这么想,少年就睁开眼睛,再一次证实了眼前这 位实实在在的二等船员的存在,感到一阵狂喜。

两马力的冷气设备工作着,发出幽幽声响,房间里完全凉

了下来。龙二的衬衣早已晾干,他把粗壮的手臂枕在脑后,手 指触摸着小小藤制工艺品上冰凉起伏的斜纹。

刚才在登稍稍闭上眼睛的瞬间,这位二等船员从登梦幻中

货真价实的实体里游离了出来。龙二的眼睛已经在环视着微暗 凉爽的室内:规规矩矩地端坐在炉台上的金色座钟;从高高的 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用雕花玻璃制成的冕形吊灯;在展示柜中 危险地竖立着的高腰玉瓶等。他不可思议地端详着纤细而纹丝 不动的这一切。这个房间没有晃动起来,是依据何等微妙的自 然法则呀!直至昨天,这些物品还与自己毫无缘分,明天却又 要远离它们而去。他觉得,把自己与这些物品连接在一起的, 全是女人在那一瞬间的眼波,以及从肉体深处溢出的一个信

号,总之,是他的男子汉的力量所致,这使他恍如在海上遇见 一艘陌生的船只,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氛围。于是,他对形成这 种状况的自己的肉体,在这个场所的异常非现实性感到战栗。

“我在夏季的某个下午,在这里这么做,究竟是怎么回事 呢?与昨夜相交的女人的孩子在这里傻乎乎地坐着,我又算是 什么人呢?直至昨天,我的现实性还被‘我生来就是大海的男 人……’的歌和为那首歌留下的泪水,以及二百万日元的存折 实实在在地保证着,可是……”

登对龙二沉落到如此的空虚之中一无所知,也没有注意到 龙二已经两度把目光从自己的身上移开。

由于昨夜睡眠不足和接二连三的刺激,登已经极度疲劳, 强睁着那双对女佣掩饰为“海水引起的"赤红的眼睛的努力, 也渐渐衰弱下来,连同身体一起坠入恍若摇晃一般的睡眠。

同时,在纹丝不动、毫不摇晃的无聊和不毛的世界的空隙间, 在心中反刍着从昨夜开始一遍遍地闪现出来的景象,还有闪烁 着光亮的绝对的真实。

那是几件使精美的赤金刺绣从平坦的黑暗中的织品上凸现 出来的东西……那就是旋过洒满月光的肩头,向汽笛那边扭过

身子的、赤裸着的二等船员……战着牙齿、

尚有余温的仔猫死

后的面部和那颗赤红的心脏等灿烂夺目的实体。这里的每一件 都是纯粹的真货……那么,龙二也是货真价实的英雄。这一切

都是在海上或者大海内部所发生的……他感觉到自己正往睡眠 中沉陷下去,幸福!难以言喻的幸福!登想道……

少年沉睡了过去。

龙二看了看表,觉得该是出去的时候了。他轻轻叩着厨房 门,对女佣说道:

“孩子睡着了。”

“他经常那样。”

“睡着会着凉吧,有没有毛毯什么的……”

“好吧,一会儿我给他盖上。”

“我这就要走了!”

“晚上还来吧。”

上了岁数的女佣垂下厚厚的眼睑,挤出一丝笑容,抬头瞥

了龙二一眼。

第七章

房子想设法不说出那句话,那句无论是否出于真心,自古 以来,女人就对着跑船的人反复说着的话;那句无保留地承认 水平线的权威,盲目崇拜那条不可理解的蓝色线条的话;那句 给予无论多么矜持和高贵的女人以娼妇的空寂、徒劳的指盼和 自由的话。那就是:

“明天就要分别了!”

另一方面,房子也知道,龙二希望她说出那句话来。她还 知道,他想得到女人对单纯的男人的骄傲和别离所流下的悲伤 泪水。尽管如此,龙二也还是一位极其单纯的男人。由昨晚在 公园里的对话就看出了这一点,他那略显忧伤的表情使人想象 到,他会道出深思熟虑的思想和浪漫的热情,却不料他忽然不 问自说地提起了自己的身世和船上厨房里蔬菜的叶子,看上 去,仿佛在扭曲着那些凄惨的话语,最后,他唱起了流行 歌曲。

但是,房子喜欢龙二所具有的安全特性——他那质朴的心

不受梦境和幻想的约束,如同构造结实、

的旧家具一般,


与想象力相比,他与耐久力更加有缘。长期以来,她自重自 爱,避开一切潜在的危险走了过来,但从昨夜起,她对自己那 出乎意料的危险举止大吃一惊。她认为,起码也要尽量从对方 那里获得安全性的保证。虽说有些过分,可对于这样思量着的 房子来说,却有必要夸张地考虑一下对方的质朴。她看得出, 龙二至少不是那种会在经济上给她添麻烦的男人。

在去马车道吃铁扒牛排的途中,他们发现一家新开张的小 酒店,前院有喷泉,用黄色和红色小灯泡把入口处的棚子连缀 起来。两人走进去饮餐前酒。

在房子订的薄荷刨冰花中,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里面放有

一颗带柄的樱桃。房子灵巧地用牙齿捋着吃下果肉,把连带着 果柄的粉红色果核吐在浅浅的玻璃烟灰缸里。

映照着前院喷泉的最后一抹晚霞,透过宽大的窗帘花边, 隐隐约约地渗进酒客稀疏的店内。或许因为这瑰丽而朦胧的光 线所致,从房子口中吐出的樱桃果核滑溜、温热,似乎正要开 始风干,那种难以言喻的粉红色……极具色情地映现在龙二的 眼中。

他突然伸出手,把果核送入口里。房子吃惊地叫出声来, 随即又笑逐颜开,她在肉体上从不曾感受过如此的安逸。

两人把餐后的散步选择在人迹稀少的常盘町一带。在这夏 日的夜晚,他们成了销魂般温存的俘虏,默默地钩着手指漫 步。房子用空着的那只手,略微抚弄着今天上午抽空去美容院 梳理了约二十分钟的头发。

“不用上油。”

她平常多少也抹些发油,所以当她这么说时,美容师露出 了诧异的神色。房子想到这些,脸色变红了。在夏夜大街的馨 香中,她的身体和头发像是要零乱地化解开来似的。

与房子的手指缠绕在一起的男人粗壮的手指,明天就要消 失在水平线的彼端。房子认为,这样的事就像宏伟而愚蠢的谎 言,实在难以置信。

“因为你,我堕落了。”

房子来到已经关了门的盆栽公司的铁丝网处,突然说道。

“为什么?”

龙二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房子向熄灯后黝黑的铁丝网内张望着,那里密密地植有供 展销用的热带树、灌木和蔷薇。郁暗、繁茂的枝叶不自然地相 互交错着,这是一次恍如自己的内部被猛然展现出来似的令人 不快的张望。

“为什么?”

龙二再次问道,房子没有回答。她在这块土地上规规矩矩 地撑门立户生活了过来,却如同码头上的女人,被男人挑剩了 下来。她想诉说对强加给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的不满,可是, 这种诉说离危险的境地只有一步之遥,与说出“明天就要分别 了”这句话别无二致。

龙二到底是龙二,船上的孤独生活,使他养成了对自己不 知道的事不去刨根问底的习惯。总之,对刚才女人流露出来的 抱怨,在他两次问过的“为什么”之中,掺进了折磨人的 语调。

他越是认为明天与女人的别离是一桩痛苦的事,就越是从

这种情绪的同一根源处唤出了他经常梦幻着的叠句:

“男人赴大义,女人留下来!”

这是一句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叠句。而且,龙二比任何人

都清楚,在航海的前方,根本没有什么大义。有的只是夜以继 日的值更、极其单调的生活、散文般的无聊,以及凄惨的囚徒 之身。

还有无数告警的电报:

“最近,在伊良湖水道南端和来岛海峡入口处附近,公司

船只相继发生撞船事故。希望对狭窄航线和海港入口处的航行 予以特别注意。鉴于本公司现状,恳请更加努力,期待杜绝海 难的发生。海务部长。

自从所谓的海运不景气以来,在这类冗长的电文中,无例 外地写有“鉴于本公司现状"这一老掉牙的词句。

天候.风向、压力、气压、海面,温度、相对湿度、测程

仪显示的示度、速率、航程,还有转速,日复一日地记载着这 一切的舵手日记,没有记载着人的内心,代之于此,日记却精 确地记下了大海每天变化无常的心。

娱乐室里的担水偶人。五个舷窗。舱壁上的世界地图。从

天棚上垂挂下来、装有调味料的瓶子,有时,舷窗里圆圆的阳 光逼近过来,又急忙远离而去,接着,在几乎就要舔尝到那摇 曳着的深褐色液体时,却又匆匆离去。

大酱汤,茄子,豆腐, 整只干萝卜, 纳豆,青葱,芥末。

厨房舱壁上显眼地张贴着的纸上,写有早晨的菜单和从菜

汤开始的西式午餐菜单。然后,在漫无头绪的圆筒里,机舱中 被涂成绿色的发动机总是像个垂危的热病患者,战栗着发出 呻吟。

从明天起,这些东西将再度成为龙二的一切。

当时他与房子说话的地方,恰好在盆栽公司铁丝网墙边的 便门处。龙二的肩膀稍微碰上了那张丝网门,于是,那扇没有 上锁的门便从内侧轻柔地敞开了。

啊!能够进去!

房子说道,如同孩子似的眼睛放着光。两人一面在角落里

张望着值班窝棚还亮着灯火的窗子,

面钻进繁茂得无处下脚


的人工丛林。

他们手拉着手,避开蔷薇的棘刺,注意脚下的花卉,走出 一人高的林丛,寻到了茂密地植有丝兰、芭蕉、棕楣、加那利 椰树和海枣等全都是些椰树和橡胶树类热带植物的一隅。

从那里看过去,龙二觉得,身着白色西服的房子在热带风 物中,恍若初次见面的女人。两人小心翼翼地不让尖尖的叶片 扎上眼睛,巧妙地紧挨着身子。在蚊子低低的呻吟中,房子的 香水挥发着香气。在龙二来说,这却是引起时间和场所上的错 觉的世界带来的苦恼。

而且,在一层铁丝网之隔的外面,若干小小的红色霓虹灯 犹如金鱼似的摇曳着,汽车的前灯也不时横扫着这片密林的 暗影。

斜对面洋酒店闪烁着的红色霓虹灯,映现在棕桐叶影下的

女人的面庞上,白皙的面庞被隐约地染红,红色的口唇却又被 映成淡淡的黑色。龙二抱过房子,久久地吻着。

于是,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感觉之中。从这个接吻里,房 子痛切地感受到了明天的别离。她抚着男人的面颊,触摸着剃 刮过的温热的、梨皮般的皮肤,嗅着从男人粗犷的胸部散发出 来的体味,内心体会到了男人身体各个角落的告别。她非常清 楚地知道,龙二那极其有力和莽撞的拥抱方式,是想证实房子 的存在。

对于龙二来说,这个接吻则是死亡,是他先前思量过的恋 爱之中的那个死亡。女人的口唇难以形容地滑润,即使闭上眼 睛,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红色口腔里那无限湿润的女人的舌 头,宛如在略带暖意的珊瑚礁群的海水中微微摇曳着的海藻一 般……在这一切所给予的郁暗的恍惚里,有一个与正下方的死 亡连接的东西。早就知道明天将要离别,他现在却认为,为了 这个女人,即使去死也在所不惜,在他的心中,死亡正做着 媚态。

这时,从新港码头方向远远地隐约传来的汽笛声,溢满了 他的四周。汽笛声恍若暧昧、含糊的轻雾飘散开来,假如他不 是跑船的人,它是肯定不会栖息于他的耳朵里的。

“这个时候有货船要出港。会是哪家公司的船把货物都装 卸完了呢?”

接吻最热烈时,他这么想着醒悟过来。于是他认为,那个 汽笛在他的体内唤醒了谁也不甚知晓的“大义”。大义?或许 那只是热带太阳的别名。

龙二离开房子的口唇,慢腾腾地在衣袋中摸来摸去。房子 在等待着。从他的衣袋里,粗疏地传出了纸的声响。他取出一 根略微歪斜的烟卷叼在嘴上,把打火机拿到手中,房子生气地 夺过打火机。龙二把弯曲了的“新生”牌纸烟凑了过去。

“我可不给你点烟!”

房子说道。接着,随着微微的金属声响,燃起的火苗映照 着凝滞不动的瞳孔,房子用这火苗往身边棕稠那枯萎了的花萼 烧去。火焰在花萼上像是就要燃烧开去,却始终不能扩展开 来。龙二对房子这种入神的动作感到恐惧。

这时,龙二在房子的面颊上看到一条被打火机火苗映现出 的、正在流淌着的泪水。当房子知道龙二发现了这一切后,她 熄灭了打火机的火苗。他再次紧紧抱住女人,弄清女人的眼泪 后,龙二放下了心,也哭了出来。

登焦躁地等待着妈妈的归来。十点钟左右,响起了电话铃 声。不久,女佣来到他房间告诉他:

“妈妈说,今天夜里在别处住宿,明天早晨回来换了衣服 后就去店里。所以,今天晚上你要一个人学习。暑假的家庭作 业还没有做完吧?”

自他懂事时起,妈妈就从未独自一人在外过夜。对于这种

演变的本身,登并不感到意外,可是仍然因为不安和愤怒而满 脸通红。今天夜里,他又要一直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抽屉格档 深处的窥孔中会出现何种启示,会显现出什么奇迹。

因为睡了午觉,他一点儿也不困倦。

几天后新学期就要开学,可桌上还没做完的家庭作业堆积 如山。等明天龙二出航后,妈妈多少会来帮助自己吧,或者这 些天她还会恍恍惚惚,头脑中连孩子的家庭作业都顾不上了 吧。即使妈妈给自己帮忙,她能够帮助的,也只有国语、英语 和手工课,社会课她没把握,至于理科和数学,她根本就不 行。数学如此糟糕,却怎么能把商店开下去呢?该不是那位涩 谷经理在出谋划策吧。

无论登怎样翻弄参考书,可心思却一点儿也没停留在那 里。今天夜里,妈妈和龙二确实不在这里,这反倒使他苦恼 不堪。

登坐立不安,终于在窄小的房间里环绕着走来走去。怎样

才能入睡呢?到妈妈的卧室去观看夜晚轮船上的桅灯?也许某 艘船上的红色桅灯正继续彻夜闪烁着,或是像昨天夜里那样, 还会在此时响起瞭亮的汽笛,然后,有艘轮船就要出航。

这时,登听见妈妈房间响起了开门声。说不定是妈妈在蒙 骗登,与龙二又回来了。他急忙像往常那样悄无声息地抽出大 抽屉,把它抱放在地板上。仅仅这个举动,就已经使他大汗淋 漓了。

正在这时,登听见了自己房门上的敲门声。他急忙跑向门 边。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刻让人见到像是有事才抽出来 的抽屉。因此,他竭尽全力抵住了房门。转螺发出卑俗的声 响,徒然地转动了两三次。

“怎么了?不能进来吗?”

说话的却是女佣的声音。

“怎么了?唉,算啦,关上灯早点儿休息吧,都快十一点 了。”

登依旧用身体抵住房门,顽固地不做一声。

于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登刚觉得有钥匙插进匙孔 时,钥匙粗暴地旋转起来,反锁上了房门。登这才知道,女佣 也有一把同样的钥匙。他还以为,妈妈把所有的钥匙都带走 了哩。

极度的愤怒使他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他使足劲儿旋动着 转螺,房门却纹丝不动。女佣的拖鞋,在咯吱咯吱的下台阶声 中远去了。

登另一个热切的愿望,就是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家中 溜出去,到首领家的窗外,用暗语唤起首领。这个愿望也落空 了。他憎恨世界上所有的人。接着,他写下了长长的日记,而 且没有忘记写上龙二的罪状。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一条白天相遇时,冲着我的那种卑俗和迎合的 笑法。

第二条 身着湿漉漉的衬衣,像流浪汉似的分辩说在 公园里淋了喷泉。

第三条 随便与妈妈在外面过夜,把我置于极度孤立 的境地。

可是登转念又删去了第三条。第一、二两条在美学上、理 想上,还有客观上的价值判断明显与第三条的判定相矛盾。细 细想来,诸如第三条那样主观性的问题,只是登本身不成熟的 证据,而决不可能成为龙二的罪状。

极度愤怒之余,登把许多牙膏挤抹在牙刷上,伸进口腔内 搅弄得齿龈几乎流血,排列参差不齐的牙齿被淡绿色的细小泡 沫包裹着,只露出孩子特有的犬牙那闪烁着白光的牙尖。登在 镜子里看着这一切,感到了绝望。薄荷的清香使他的愤怒愈加 纯净。

心烦意乱的登飞快脱下衬衣,换上西式睡衣,环视着四 周。作为证据的抽屉还没有收拾。

他捧起比先前抽出时沉重了许多的抽屉,转念又把它放回 地板上,以娴熟的动作敏捷地钻进抽屉格档内。

莫非那个窥孔已经被堵上了?想到这里,登不禁毛骨悚 然。窥孔看不到,可是用手摸去,窥孔又确实还在原来的地 方,只是彼侧没有一点儿醒目的光亮而已。

登把眼睛紧紧贴在窥孔上,他明白了,女佣刚才把妈妈卧 室的门打开,进去细心地将遮光窗帘完全放了下来。他久久凝 望着,这时新奥尔良风格双人床上的黄铜现出了微亮的轮廓。 然而,那也只不过是极其微弱的、恍如霉斑上的光亮而已。

整个房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棺材,集聚着幽暗、漆黑,以 及白昼的残暑,到处都是或浓或淡的黑暗,拥挤着登未曾见过 的、这个世界上最最乌黑的微粒子。

第八章

昨天夜里,两人在山下桥桥头的那家破旧、简朴的旅馆里 过了一夜。在横滨小有名气的房子,对在大旅馆过夜心存顾 忌。房子曾无数次从那家旅馆门前经过,用落满尘埃的树丛环 绕起来的那座两层楼的建筑物毫无风趣,透过入口处的玻璃, 可以窥见冷冷清清的账房,账房那区公所似的大门和墙壁上, 贴着轮船公司的大日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家 旅馆住宿。

两人在凌晨的那段短短时间里眯盹了一会儿,就分手了, 直到轮船出港前再见。房子回家换了装就到店里去了,龙二替 代外出购物的一等船员,直至临出港时,必须监督货物的装 卸。保管货物装卸中至关重要的钢缆,本来就是他的责任。

出港定于下午六点。由于碇泊期间没有下雨,货物的装卸 时间正好是预定的四昼夜,进展顺利,出航的“洛阳丸”号向 着巴西的桑托斯,就要开始听凭货主变化无常的旅行。

房子下午三点提前离开了店里,想到龙二很快就将见不着

日本女人的和服了,所以,她特地穿上给绸单和服,带着银制 长柄阳伞,和登乘车离开了家。路上冷冷清清,四点十五分稍 过,车子已经来到了码头。

用黑色磁砖嵌饰出了 “市营三号”字样的防雨棚周围,还

聚集着几台起重车和卡车,“洛阳丸”号上的人字起重机仍然 在不安地移动着。在龙二完成工作下船来以前,房子想呆在装 有空调的汽车里等待。

可是登没有这份耐心,他跳下车子,一面走着,一面探望

着忙碌的高岛码头的亘船和仓库的里里外外。

防雨棚中交错着的脏兮兮的绿色钢架下,崭新的白色木箱 堆积如山,箱角上卡着捺上英文货签的黑色金属卡子。如同顺 着见惯了的河流寻到了源头一般,登看到孩子们对铁道所寄予 的梦幻的终点就在眼前。当铁道专用线消失在那堆积如山的货 物中时,登感受到了自己站在一个梦幻终端的那种喜悦,同时 也体会到了淡淡的失望。

“妈妈!妈妈!

他向汽车跑去,激烈地敲打着车窗玻璃。因为,他认出了 站在“洛阳丸”号船首起锚机旁的龙二的身影。

房子拿着伞下车,站到登身边,向高处的龙二挥手。龙二 身着脏污的衬衣,斜扣船员帽,举起手来响应两人的招呼,接

着又匆匆消失了身影。龙二这样正在工作,而且很快就要出发 的情景,使登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自豪。

为了等候龙二再度出现,房子撑开阳伞,也站到了露天

里,眺望着把“洛阳丸”号与码头连接在一起的三根系船用的 粗索。粗索清晰地把港口的景致粗略划分开来。这幅景致恰如 海风中的盐分,带着某种强烈的、火辣辣的悲哀,被浸蚀在夕 阳的烈炎蒸腾下,显得过分明亮。交织在明亮空气中的同样悲 哀的力量,给不时响起的敲打铁板和抛出钢索的声音,留下长 久而空虚的余韵。

水泥地面折射、聚集着无处可逃的暑热,多少刮过来一些

海风,但也无济于事。

在码头的尽头,母子俩背对着夕照,蹲在布满了像是霉斑 似的白色斑点的石铺路上,注视着泛起水花和掀起微波的海 水。系在逐船上的那些小船轻轻摇摆着相互徐徐挨近,接着又 分开。海鸥掠过在那一带上下沉浮着的漂浮物飞翔,在污浊的 海水里漂荡起伏的无数木块中,一根剥去了树皮的原木闪现出 光泽,随波逐浪地打着旋。

仔细地盯着涌浪看,会发现折射着日光的一面,与深蓝色 的那面在细微地轮流交替着,由于它们连续描绘出了极为相似 的斜纹,所以,好像只有那个斜纹本身映入到他们的眼帘 中来。

登出声地读着“洛阳丸”号船首的吃水标,从离水面很近 的六十,一直往上升去,越过夹着吃水线的八十四和八十六, 终于读到了锚孔附近的九十。

“水会升到那儿去吗?那样的话,就糟啦。”

非常清楚妈妈心境的登,觉察到妈妈如此出神地注视着大 海的姿势,与以往在镜前的那个孤单一人赤裸着身体的姿势相 似,自己却越发装出一副稚气,说出这些话来。可是妈妈却没 有答理。

海港水域的对面,是飘浮着浅灰色烟雾的中区街道,还有 耸立着的红白相间的瞭望塔,远处的海面则被难以计数的白色 桅杆所占据。海的彼岸,正翻卷着从正面承受着夕照的炫目的 积云。

不久,“洛阳丸”号对面的一艘大型平底驳船完成了货物 装卸后,呦、膨地拖曳着蒸汽渐渐远去。

……龙二从船上下来时,刚过五点。在他下来的舷梯上, 安装着悬吊舷梯用的银色链条。

在那之前,大群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搬运夫走下那架舷梯, 乘上写有^港湾作业株式会社字样的客车踏上了归程。也是 在那之前,停在轮船旁的港湾局的八吨起重车往回驶去。装卸 已经结束。龙二现出身影,是在那以后不久。

房子和登追赶着长长的身影,向龙二那边跑去。龙二把手 放在登的麦秸帽上向下提去,看着被压扁了的帽檐遮住了眼睛 而挣扎着的登,他笑了起来。劳动使龙二感到了愉悦。

“终于要分别了。轮船出港时,我在船尾。”

他指着远处的船尾说道。

“我穿了和服来的,不一会儿,你就看不着和服了吧。” “除了在美国团体旅游的那些日本大婶们以外。”

两人没有说出令人伤感的话来。房子原想说些有关今后自 己那真真切切的孤独,却欲言又止。如同被印上牙印的苹果那 白色果肉上的牙痕很快就会变色似的,早在三天前两人在轮船 上邂逅时,分别就已经开始,因此,在这离别的情感之中,确 实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

说起登,他的职责是,一面装出一副稚气样,一面睁大眼 睛守护着此时此境的完美性。给予的时间最好尽量短一些。时 间越短,完美性受到损害的程度也就越小。

现在,作为一个就要与女人告别,起程前往地球彼端的男 人,一个水手,一个二等船员,龙二是完美的存在。妈妈也是 如此。作为一个留下的女人,作为毫无保留地孕育着欢悦的回 忆和分别的悲哀的那块美丽的帆布,她也是完美的存在。虽然 这两天之间,两人造成了种种危险的失误,但现在这个瞬间完 美无缺。登担心,自己能否不让龙二再说出什么愚蠢的话来。

他从麦秸帽那深深的帽檐下,轮流窥视着两人的面部。

龙二想与女人接吻,却由于顾忌登而难遂其愿。但是,他 就像是将要赴死的人那样,希望温和、平等地与大家相处。他 认为,他人的感情和他人的回忆,比起自己的存在更为重要。 在这种苦恼、天真的自我放弃之中,龙二盼望自己的身影能尽 快消失。

从今以后,作为房子,自己将要成为苦苦期盼着的女人。

她丝毫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她贪婪地凝望着这个男 人,试图找到“如此已满足了”的感觉。看上去,男人好像有 一具轮廓,而且在这个轮廓里,还有一个绝对看不出来的、顽 固的物体,这使得房子焦躁不安。如果它是轮廓那暧昧的、雾 霭一般的东西,那该多好呀。假如把这个无聊而又顽固的物体 放在记忆中进行消化,则是过于坚硬了。譬如他那过于明朗的 眉毛、过于健壮的肩头

“请给我写信,贴上有趣的邮票。”充分领会自己所扮演 角色的登说。

“啊,我会从各个港口发信的。你也要给我写信。对于跑 船的来说,来信可是最大的快乐。”

龙二解释说,为了出航前的准备,他必须回去了。三人轮 流握了手后,龙二登上银色的舷梯,在最高处回过头来,挥舞 着帽子。

斜阳徐徐倾斜在仓库屋顶上,西方的天空被暑炎包裹着, 从正面照射着白色船桥,把吊杆柱和蘑菇状通风筒的投影清晰 地描在船桥上。登看到,来回翻飞着的海鸥的翅膀郁暗,只有 腹部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出鲜艳的蛋色般的明亮。

“洛阳丸”号四周寂然无声,该离去的车辆早已散去,只 有夕阳在随心所欲地弥漫着。不过,还能看见擦拭着高高扶手 的水手,以及一只眼戴着眼罩、拎着油漆桶涂抹着一只窗框的 水手那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船顶出现了出港旗,蓝色的、 白色的、红色的信号旗斜着升向桅杆。

房子和登缓步向船尾方向走去。

码头上的仓库已经全部放下了青绿色的百叶铁门,在仓库 顽长而沉闷的壁面上,可见很大的禁烟标志和用粉笔草率写上 的新加坡、香港、老挝等港口的名称。轮胎和废纸箱与排列整 齐的运货车一样,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抬头望去,船尾还没有人影。排水的声音在哗哗地接连响 着,船腹上写着巨大的谨防螺旋桨字样的警告,像是麦斯林纱 质地、迎风招展的太阳旗隐在近旁的吊锚柱的暗影里。

五点四十五分,最初的汽笛嘶哑地鸣响起来。听着这声汽 笛,登知道前天夜晚的幻影是真实的,自己正如此这般地站立 在既是所有梦幻的终点也是起点的地方。这时,龙二的身影出

现在太阳旗的旁边。

“喊喊看!"

房子说道。在汽笛声中断的同时,登扯开嗓门喊了起来,

却又对自己那稚气未退的嗓音憎恨不已。龙二往下看着他们轻 轻地挥着手。由于相距太远,无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转瞬 间,他又像前天夜晚向月光下的汽笛声敏捷地扭过肩膀那样向 着他的任务转过身子,不再朝这边看上一眼。

房子蓦地向船首方向望去。舷梯早已被吊了上去,轮船和

陆地之间已经被完全断开。分别涂成绿色和淡黄色的船腹,看 上去恍若猛然自天而降,劈进陆地中去的那柄硕大无比的斧子 的断面。

烟囱冒出了烟。严重玷污了蓝色天空的浓烈烟尘,显出纯 粹的黑色。扩音器的声音在甲板上回响。

“船首三杯,请准备起锚! ”

“请稍稍提锚!”

接着,汽笛又小声地鸣叫起来。

“船首,姿态适宜!”

“明白! ”

“请起锚!”

“明白!”

“跟我来!船首角度!船身与码头的相对姿态!”

房子和登看到,被拖船拖曳着的“洛阳丸”号从船尾开 始,一点点地离开了码头。码头和轮船之间那晶亮的水域,成 扇形扩展开来,就在这期间,两人的目光追赶着站立在逐渐远 去的船尾船桥处的龙二那白色海员帽上金丝缎子的光辉,轮船 几乎与码头形成了直角。

随着角度各个瞬间的变化,轮船显现出不同寻常的复杂的 变幻。刚才长长占据着码头的顽长轮船,在拖船拖曳着船尾逐 渐远去的同时,犹如屏风般地渐次折叠起来,甲板上的所有建 筑物都在重复、紧密地挤压和重叠,而且,所有凹凸之处都被 精致地雕琢上夕阳的光辉,以一种中世纪城堡般的繁华的重层 感耸立着。

可是,那一切也只在转瞬之间。为了使船首朝向外海方 向,拖船这次开始向这边迂回拖曳着船尾,把那么复杂地重合 起来的轮船全貌再度分解开来,从船首开始,一个部分一个部 分地按顺序显现出各自的原貌。一度从视野中消失了的龙二的 身影,也变成了火柴棒大小,仅仅能够辨认出来,再次面向陆 地,与正面对着斜阳余晖的船尾处的太阳旗一起出现了。

“跟我来!拖船。”

扩音器的声音,仍然乘着海风清晰地传到了耳鼓里。拖船 离开了 “洛阳丸”号。轮船在那里停下,三度鸣放汽笛。好一

会儿,船上的龙二、栈桥上的房子和登好像都被封闭进了相同 的胶状时间里,一片不安的沉默和静止。

终于,“洛阳丸”号鸣响了出航前那巨大的汽笛声。这汽 笛声震撼着整个码头,传到市内的每一扇窗边,向准备着晚餐 的厨房,向无法更换床单的小小旅馆里的卧铺,向空无一人的 家宅里的孩子的书桌,向学校,向网球场,向墓地,向各处蜂 拥而至,并且使这些处所久久充满悲哀,毫不客气地撕裂没有 任何关系的人的心。轮船冒着白色烟雾,笔直驶向外海。龙二 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

第二部冬

第一章

12月30日上午九点钟,房子一人迎接着走出新港码头海 关检查站的龙二。

新港码头有着奇怪而又抽象的街道。过于清洁的道路;枯 萎了的悬铃木林荫树;冷冷清清的过往行人;古色古香的红砖 库房;疑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仓库公司大楼;古老的火车头喷吐 着黑烟,从它们之间的铁路专用线上经过。连那简朴的岔道 口,也总觉得不真实,而有一种玩具似的感觉。这条街道的非 现实感,在于街道的一切机能都只围绕着航海运行。就连一块 块砖石,也全被大海夺去了内心,大海使得这条街道单纯化和 抽象化了。作为回报,这次街道失去了其机能的现实感,肯定 只是为了化作像是被梦魇住了似的姿态。

之后又下起雨来,仓库的旧红砖上流下了鲜艳的朱红色, 高山一片片屋顶的丛林般的船桅也湿漉漉的。

为了不弓I人注意,房子为在车厢里等待着,隔着雨”:的车 窗,可以看见船员们一个个从海关那间粗糙的木造小屋里走 出来。

龙二竖起深蓝色短大衣的衣领,把船员帽扣到眉下,提着 旧旅行包,猫腰向雨中走来。房子让贴心的老司机跑上前去招 呼沱二。沱二如同把被雨淋湿了的大行李粗鲁地扔进去似的滚 进「车厢里。

“来接我了!到底还是来接我了!”

他大把抓住房子貂皮大衣的衣肩,气喘吁吁地说道。被日 光灼得比以前更厉害的面颊歪斜着,也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泪水 打得湿淋淋的。与此相呼应的,是房子那张因感动而毫无血色 的脸庞,在微暗的车厢里像是透过车窗看着一般变得苍白。两 人一面接吻一面抽泣。沱二把手滑向女人的大衣里面,在各处 仓促地触摸着,仿佛检查刚刚救上来的躯体是否还活着一般。 他两手紧紧地拥抱着柔软的腰身,在内心唤回了房子的全部 存在。

他知道,汽车从这里出发,六七分钟就可以到达房子的 家。经过山下桥时,两人总算开始了正常的对话。

“谢谢你的许多信,每封都读了上百遍。”

“我也是呀……请你这次在家里过新年。”

“噢……小登呢?”

本来也想前来迎接的,可是有点儿感冒,正躺着哩

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也没有怎么发烧……”

他们什么也不考虑,进行着这种自明的、正常的陆地上人 际间的对话,并没有感到不自然。在会面之前,他们认为,这 样的对话岂止是困难.根本就不可能,而且也肯定无法自然地 回到夏季的那种关系。以前发生的事情形成完整的圆环结束 了。他们顾忌会被那个辉煌的圆环反弹出来而无法进入其中。 就像想把手臂再度安适地伸入四个月前临出门时挂在钉子上的 上衣衣袖中一样,事情哪里会这么简单。

喜悦的泪水消除了不安,一鼓作气地把他们推向了超人的 心境。龙二的心像是麻木了,甚至都不能感受到留恋。车窗左 右两侧的山下公园和瞭望塔,恰如在心中无数次反刍的那样, 明显地存在于那里,不过,大雨飞溅的水花形成了水幕的景 致,却缓和了所有风景存在的这种过度的明确.使其成为与记 忆中的心象多少有点儿相近的东西,因而更加提高了这一切的 现实感。虽然下船后的一段时间内感觉到世界的不安定和摇摆 是常有的事,可是,在他来说,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自己如同拼 图玩具中的人物,被嵌进易于亲近的、坚定的世界之中,这还 是第一次。

过了 ||」下桥后,汽车向右拐去,在被蒙着鼠灰色雨篷的触 板覆盖「的运河左侧行驶,很快就开始往法国领事馆旁边的坡 匕爬去。大安渐高,翻卷着的云块明亮地舒展开来,雨就要停 了。汽车爬到了坡顶,从公园面前经过,又由谷户坡向左驶入 小路,停在黑田家门前。自大门至正门间两三步的铺石地被雨 淋得透湿,可也在开始转干。老司机替房子撑着伞,掘下了正 门的电铃。

房子对出来的女佣吩咐说,正门太暗了,把灯打开。龙二 跨过低矮的门槛,把脚伸进郁暗之中。

自己的脚要不要跨过门槛? 一瞬间,这种微妙的感觉向龙 二袭来。

他和女人应该是一同抬脚踏进了那个与原先一般无二的光 辉灿烂的圆环。虽说这是难以言喻的微妙差异,可不知为什 么,总觉得有一些与其相异的东西。无论在暮夏出航前的别离 时,还是在那以后一封封的信函中,女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诸如海誓山盟、长相厮守之类的话题。可是显而易见,从刚才 的拥抱中,两人希望赶去的地点却是同一场所。然而因为着 急,他根本没有想到要去证实这个微妙感觉的不谐调。就这 样.龙二现在完全感觉不到来到了别人的家里。

“雨真大呀,”房子继续说道,“不过,就要停了。”

这时,正门的灯亮了,用威尼斯风格的镜子装饰起来的狭

小的正门处,琉球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浮现了出来。

客厅的火炉里,薪柴已经在熊熊燃烧,炉台上置放着方形 案’」,毫无差错地铺放着里白、交让木、马尾藻和海带等: 还整齐地摆放着圆形年糕工女佣送来了茶水,值得称道地寒 暄着:

“您回来了,大家可都在焦急地盼望着您哩。”

客厅里不同于往日的,是房子那些新增加的手工艺品,以 及摆设着的小小的网球优胜杯。

房子按顺序介绍着这些物品。自从龙二出发后,房子比先 前更加热衷于网球和罗纱刺绣。岂止周末,就是在店里也忙中 偷闲,去妙香寺台下的网球俱乐部,夜晚则面对桐木绣棚上的 绣底,抽动着罗纱刺绣的绣针。在房子的底样图案中,与轮船 有关的东西多了起来。绣有西洋屏风样式的黑船4和古色古香 的舵轮图案的椅垫.是她秋天以来的新作。在年终的女子双打 赛中,房子终于获得了这个优胜杯。对龙二来说,这一切物 体,都是留守在家的房子贞节的明证。

“不过,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房子说,“在你外出的这

1」形奏,放俣芸之,下百布三面开2的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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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时期里。”

房子告诉龙二,白己没有志气,和龙二告别时根本就没打 算再等待,却在他离去的同时开始了等待。自己想忘了他,就 努力从事店里的工作,与客人应酬,客人离开后.店里一片寂 静时,就倾听院子里的喷泉声。在侧耳倾听喷泉声的过程中, 却愕然了。那个瞬间,房子已经在等待了……

与以前相比,她已经能够如此丝毫不加矫饰地把自己的心 绪流畅地说出来。一封封信函中的大胆文风,早已赐予她意外 而又清新的自由。

对于龙二来说也是如此,他也觉得比早先饶舌而且快活 了。这种变化是从他在檀香山收到房子的第一封信时开始的。 他引人注目地变成了易于交往的人,也能高兴地参加娱乐室里 的神聊了。接着,没过多久,“洛阳丸”号的士官们就完全知 道了他的恋爱细节;

“去看看登儿好吗?那孩子也一定盼着见到你呢,昨天夜 里就没好好睡觉。”

尼二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是的,他已经是大家所殷切盼 望和热爱的人了。

他从旅行包里取出送给登的礼物,跟随在房子身后,踏上 了暮夏那第一个夜晚连腿脚都哆嗦地爬上去的那段幽暗的楼 梯。可是,这次是用一切都被接纳的人那种实实在在的坚定的

脚步。

登听见了拾级而上的脚步声。由于等待,他在床上紧张地 绷紧了身体,却觉得这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有别于自己正在盼望 着的那种脚步声。

响起敲门声后,门扉洞开,登看到了红褐色的小鳄鱼。恰 在此时,乌云散后的天空,把似水般的亮光泻满了房间.因而 门扉处浮现出的那条鳄鱼的形状"一僵硬地在空中浮游着的四 肢,猛然张大了的嘴巴,闪烁着的红色眼珠——转瞬间如同活 物。活着的东西也能用作徽章吗?他在余热未退的混浊的头脑 里想着。龙二曾经说过,在珊瑚礁的海上,环礁内俨如微波不 兴的水池,而在远处海面上环礁的外侧.却由于大浪的反复冲 击,远远望去,飞溅的白色浪花恍若幻境-般。登思量道,与 昨天相比,我那逐渐远去的头疼,恰似在环礁对面的海面上成 群飞起的白色浪花。鳄鱼则是他头痛的、遥远的威严徽章。事 实上,疾病已使得这位少年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森严。

“嘿!给你的礼物!”

龙二露出了整个身子,在门扉阴影处亮出支棱着的鳄鱼。 他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脸部被晒得黑薮毁的。

考虑到这个时刻.登早就在内心里心里绝不赔笑,因而以

疾病作为挡箭牌.成功地一动不动地紧绷着脸

“真奇怪.那么盼着,却又发起热来了。”

妈妈毫无必要地打着圆场。在登的眼中,从未发现妈妈竟 是如此卑俗的人。

“这东西呀,”龙二把鳄鱼放在枕边,毫不介意地说着, “是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的剥制标本。这里所说的印第安,可 是货真价实的印第安。祭祀时,那些家伙将这种小鳄鱼和水鸟 的剥制标本放在头上插饰的羽毛上,然后再在额头贴上三片小 圆镜。圆镜反映着篝火的火焰,就像是三只眼的怪物0项链是 豹子的牙齿,腰上则缠着豹皮,身背箭筒,手持色彩浓艳的漂 亮弓箭……虽说这只是小鳄鱼标本,好歹也是正式祭祀上礼装 的一部分呀。”

“谢谢! ”

登只说了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摸弄着仔鳄背部朴实无华 的隆起和委靡不振的肢体,弄清了积存在红色玻璃球眼珠边缘 的、巴西乡镇滞销货上的尘埃后,反复玩味着龙二刚才说的 话。好像有些发热的满是褶皱且又潮湿的床单。由于火炉而感 到憋闷的房间。自己的因干燥而剥落的唇皮正掉落在枕头上。 这是刚才被悄悄剥落下来的。登担心,因为这个小小的剥离, 自己的口唇是否会显得过于鲜红。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向有 窥孔的抽屉那边溜「一眼.随即想道,如果大人们顺着自己的 视线,向那边投去怀疑的目光,那就糟广!公过.没问题,大